那些從地方政府騙錢的人

先從去年的一個事情說起。

2023年6月，中國招投標公共服務平台上，甘肅酒泉出現一個巨無霸的光伏製氫項目。光伏製氫，是指通過光伏發電，再用於水電解，得到氫氣和氧氣。氫氣和氧氣，是工業生產領域的重要原料。

這個項目有多大？投資達350億元，比所在地酒泉肅州區全年GDP還高；建成後年產氫氣15萬噸，比全國同類項目總產能還大。行業裏冒出這樣一個怪獸，一時之間，股票市場的製氫板塊大漲。不過，質疑也接踵而至。

據介紹，投資方“中廣通科技”隸屬國電投資集團，是央企下屬企業。新能源製氫一直不算熱門，光伏製氫的成本一直偏高，為什麼投資這樣一個大項目？光伏製氫需要大量用水，酒泉位於西北極度幹旱區，這裏能有什麼優勢呢？

沒等疑問解開，國電投資集團率先出來打假，稱“中廣通科技”是冒牌央企。央企資質是假的，手續也是假的，投資額和購買設備，更不可能是真的。酒泉肅州區政府大感尷尬，匆匆發布聲明，終止該項目。冒牌央企的追查，後來也沒有下文。

可以確定的是，酒泉肅州區遇到了騙子。騙子看中了當地招商引資項目的補貼。

2020年4月，肅州區發布“招商引資及產業發展扶持”獎勵辦法。簡述一下核心獎勵內容：

固定資產投資在1000萬元-1億元的部分，按0.5%獎勵；投資額在1億元-5億元的部分，按1%獎勵；在5億元-10億元的部分，按1.5%獎勵；10億元以上的重大項目，“一事一議”獎勵。

獎勵辦法發布後，肅州區招商部門就到全國各地招商。2022年，這個招商引資團隊去了雲南宣講。好巧不巧，“中廣通科技”的母公司“中廣通科技（雲南）有限公司”，就是2022年在昆明成立。是肅州區招商部門在雲南遇上騙子，還是騙子專門設騙局引誘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
最近幾年，新能源產業火遍中國，各地方政府招商引資，都希望搭乘這趟車。甘肅酒泉位於西北幹旱地區，當地本來就有光伏產業。“中廣通科技”的光伏製氫，把“新能源+高科技+實體產業”結合一起，地方政府一眼看中，不足為奇。

萬幸的是，騙子胃口太大，虛報投資額高達350億元（至少能得5.25億元獎勵，還不包括其他補貼），信息披露時業界震動，引發媒體關注。經過調查，肅州區政府這才幸免於被騙。

事發時，全國還有多個地方政府正與中廣通科技“洽談”，當地官員們大概也嚇出了一身冷汗。

當然，不是所有地方政府的運氣都那麼好。同樣是2023年6月，澎湃新聞報道，湖北西部幾個山區縣政府遭遇騙補，持續時間長達好幾年，地方財政損失嚴重。

以鄂西北的房縣為例，2020年才退出貧困縣序列，當年財政收入8.5億元，竟被騙得各項補貼高達3.41億元。鄰近的竹山縣、竹溪縣也遇到同類詐騙，損失有多少，外界並不清楚。

事實上，這一係列騙局並不複雜：地方政府發展衛浴產業，大力招商引資，除了常規的土地和稅收優惠，還有廠房、搬遷和設備補貼等。進口設備補貼是大頭，比例通常在20%~30%。工業設備通常上百萬元起步，每台設備補貼高達幾十萬。

騙子們看中這個錢。他們和官員接洽，簽投資協議，拿地、建廠、購置設備。所謂先進設備，是從浙江某個作坊式工廠買到，價格隻有幾萬元，套上包裝外殼和假商標，變成價值上百萬的德日進口設備。每台補貼幾十萬元，上百台就是幾千萬。

媒體報道時，某款冒牌設備已經賣出幾千台。這些設備自然不會有什麼產能，拖延一兩年，騙子們卷款跑路，作為重資產的機器設備也做了抵押，還能從銀行額外獲得一大筆錢。

如果說一個地方政府被騙，我們還能說騙子太狡猾、騙局太周密、官員太大意。而頻繁發生的“詐騙地方政府”，就不能說是偶然。

騙子們躍躍欲試，屢屢得逞，主要的機製原因是：招商補貼。

當前經濟環境下，招商引資是地方官員政績，更是發展經濟的重任。投資條件不足的內陸區縣，僧多粥少，基層政府幾乎都在搶蛋糕。

進駐投資的企業，像模像樣考察，建廠房買設備，各項手續齊全，專業材料一堆，官員很難辨別真假。外界往往驚詫於官員的無知，可站在官員的位置看，他們沒有能力、也缺乏審查激勵。勤勉完成工作就不錯了，實在不宜有過高的期待。

政府招商引資，本質是投資行為。官員根據政策辦事，投資失敗，不承擔經濟損失，監察部門最多核查程序合法性，很難追究責任。招商負責人往往是一二把手，換屆調任後更是一片爛賬。

這種機製決定了，招商引資高度依賴官員個人能力和道德品質。

熟悉作者觀點的人會說：你不是一直鼓吹地方招商引資嗎？為何在這裏，卻要大談招商引資的各種問題呢。這裏做簡單的解釋。

作為自由市場主義者，私人企業家才有真正的企業家精神。政府招商引資更多是模仿——官員模仿土地或商場的業主，四處招徠租客。張五常闡釋地方競爭，就經常使用“商場招租”的比喻。

現實條件下，地方政府決定土地資源使用（商場），有部分稅收優惠權（租金調整），它們互相競爭，給企業讓利，顯然好過中央一盤棋安排。

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大經驗，是地方發揮能動性，積極招商引資。最近這些年，某些條件發生了變化，招商引資的弊端格外嚴重。

首要變化，是財政補貼成為招商引資的主要手段。從中央到省市，有各種專項補貼（如高新科技、新能源等），政策引導資金（如產業升級補貼）。

補貼極大扭曲了企業和政府的行為。引資辦企的目標，不再是簡單從市場獲利，而是從資金池“套錢”。有補貼就有騙補，成為行業規律。

最典型的案例，是2016年新能源汽車騙補事件。當年，財政部調查新能源車補貼，93家被抽查的車企，竟有72家涉嫌騙補行為或者有騙補嫌疑，涉案金額高達92.7億。

騙補如此普遍，地方政府卻沒嚴查，很可能是因為：專項資金是財政部專項撥款，本地企業多拿多得，地方政府有什麼必要嚴查？鄂西北“詐騙政府”事件，進口設備補貼是地市級資金支持，縣級政府也沒理由細心防範。

第二個重大變化，是近些年地方國企熱衷於參與招商引資。它們多以城投公司的形式參與項目，獲取銀行貸款，參與企業經營，獲取稅收以外的收益——比如經營利潤、資產估值上升。地方政府不滿足當“房東”，期待“攜資參股”。

真正渴望在市場博擊的企業家，他們擔心股權風險和經營掣肘，不願參與此類合作。擅長經營政商關係者，往往從中勝出，這時騙子極可能出現。本地國企通常負責出資，一旦虧損或跑路，地方財政將麵臨巨大風險。

早期招商引資，中央和省市沒有補貼，縣級財政也沒錢，他們拿得出手的，隻有土地和稅收優惠。政策性減稅幾乎是退稅，企業要先自己活下來，在市場中賺到錢，足額繳稅後，到了年底再返稅。

退稅政策的好處是，政府不需要花什麼錢，就能邀請企業入駐。企業繳稅以後再退稅，這很好執行。

更重要的是，退稅需要企業先賺錢，才談得上退稅，這對騙子來說困難得多，也容易露出馬腳。騙子更喜歡補貼，精心製造假材料，撈一筆錢就走。稅收優惠（先征後返）能更好地規避騙子企業。

政府的招商引資以補貼為主，詐騙不足為奇。新能源汽車以前，有光伏、動漫、工業機器人等騙補現象。這一次，酒泉肅州區隻是僥幸沒有被騙，湖北房縣這樣被騙的地方，則不知有多少。

內陸縣城本就不富裕，數以億計財政損失，大量資源浪費，實在讓人心疼。

來源：菁城子